胡学文,男,1967年9月生。中国作协会员,河北作协副主席。著有长篇小说《私人档案》等四部,中篇小说集《麦子的盖头》《命案高悬》等十三部。曾获《小说选刊》全国优秀小说奖,《小说月报》第十二届、十三届、十四届、十五届、十六届百花奖,《十月》文学奖,《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》奖,《中篇小说选刊》奖,《中国作家》首届“鄂尔多斯”奖,青年文学创作奖,孙犁文学奖,鲁迅文学奖,鲁彦周文学奖,《钟山》文学奖等。一水三浪
胡学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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阮平萌生杀猪的念头,与李闯有些关系。出了公安局,天色已经暗了,对面的树杈传来老鸦的叫声,他的目光扫过去,却什么也没看到。树枝被夜色笼罩,已经成为夜的一部分,遮挡住月光和星光及路灯惨淡的晕光。挡住老鸦的不是树冠,而是无处不在的黑暗,这个想法突然跳入阮平的脑子。他没有跑,迈着不同以往的慢步,在自行车、牛马车间孑然独行。风没有白天大了,但寒意更浓了。他没把棉大衣穿在身上,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夹着,右手插在裤兜里,那个封口塑料袋紧紧贴着大腿。走了一段,那个念头便冒出来。并非他突然产生了兴趣,不是的。以前没有吸引过他,现在也没有。他只是试图证明些什么。向谁证明,证明什么,他都不是很清楚,那一切就如他的志向一样笼统而模糊。走到大桥,从河面吹来的风将他掀了个趔趄。他个头不低,骨架却越长越缩了似的,单薄得就像那个压扁的火柴盒。他终于想起还夹着棉大衣,停住,穿上,右手立刻又伸进裤兜。十二月初,收猪用不着那么多人了,经理把阮平叫到办公室,问他有什么想法。阮平脱口而出。经理担心阮平提过分的要求,比如开票啊保管之类的,每个坑都占着,所以先是讲了一堆难处,然后才问阮平的。阮平的回答让经理意外,目光在阮平脸上停了五六秒,追问,你想杀猪?阮平点点头。经理说,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谁主动去杀猪了,你是个例外,要说,学徒先从杀猪开始,杀、煺、刮、剔,每个环节都要过一遍。杀猪说起来不好听,也是一门学问呢。实话告你,我不但杀过猪,还宰过牛羊,宰过驴马呢,退休的老县长也是杀猪出身,可照样当县长,好汉不问来路,英雄不分出处,你有这想法,这很好,只是……经理停顿一下,和你母亲商量了吗?阮平说,不用和她商量。经理说,还是和她打个招呼,不然,她会骂我的。阮平没敢告诉经理,他顶职前,黄桂仙说过,干什么都可以,就是不能干宰杀。那是她唯一的要求。和她商量,绝对说不通的。但如果经理同意,黄桂仙拦不住。阮平说,她要骂就骂我好了。这等于招认了。经理笑了笑,她怎么可能只骂你呢?贼见了她腿都哆嗦,我可惹不起。阮平垂了头,在这里,经理说了算。经理倒了杯水,他的水杯是白瓷的,上面印着红色的字。再次坐下,经理说就算杀猪,也不是马上能上手的,学问大着呢,不是你把刀捅进脖子猪就毙命了,万一你没插中,猪受了惊,跑到大街上,那可就麻烦了。经理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,真要发生,我这经理就坐不住了。经理让阮平先从煺猪开始,一来煺毛组正缺人手,二来煺猪易学,至于杀猪,他抽空去帮帮忙,那也是学习的过程。让潘美红带你吧,经理说,没人带你上不了手。阮平有些傻,经理瞧出端倪,问,不想让她带?阮平忸怩一下,说也不是,就怕不方便。经理说,我原来的师傅也是女的,有什么不方便的?潘美红的冠军不是白来的,从杀到剔,样样精湛,跟着她才能学到真东西,而且,她热情,性善,不会动不动冲你发脾气,换了别人,训得你耳根子都是疼的。阮平对潘美红没有成见,更无敌意,也谈不上阴影,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。经理猛夸一通,阮平再无话说,同意让潘美红带。经理说,听我的,绝没错。又说潘美红受过市长的接见,那是她最风光的时候,披红挂绿,那时任何劳动都是光荣的,杀猪如此,淘大粪也如此。然后他叹息一声,说时过境迁,社会对潘美红的看法变了,但公司是有良心的,对潘美红这样能干多干的职工仍年年嘉奖。经理不轻易发感慨,因为别人不会理解,他之所以和阮平说,是觉得阮平会懂他的意思。其实,阮平也不全懂,但核心意思他是明白的,跟着潘美红,绝无坏处。这样,阮平就由潘美红带了。潘美红乐呵呵的,像中了奖一样。阮平有了自己的衣橱,他把那个封口塑料袋放在橱室最顶端,并用书盖住。锁是新买的,黄铜色,相对衣橱,相对别的衣橱上的锁,个头实在是大了些,也鲜艳了些。潘美红站在阮平身后,仿佛看阮平上锁也是她的职责。她让阮平最好给她一把钥匙,是商量的语气。但阮平仍然反感,且不说衣橱里藏了父亲的遗物,就是什么也没藏,那也属于他个人。他语气不怎么友好,为什么?潘美红说如果阮平不小心丢了,那就得砸锁,她犯过这样的错误。她让阮平给她一把钥匙,她也打算把自己的钥匙给他一把。她是好意,但阮平不需要这好。他没给她,也没拿她的钥匙。潘美红没觉得难堪,嘱咐他别丢了。黄阔拿杯进来接水,见阮平与潘美红面对面站着,问是不是正拜师呢,他赶上了,正好做个见证。阮平不懂,以为真要像别的行当一样举行什么仪式,询问地望着她。潘美红摆摆手,别听他胡说。黄阔哎呀,怎么是胡说呢,我收徒,至少要磕三个头,去馆子撮一顿。潘美红说,你就教不出个好。黄阔拿起暖壶,晃了晃,没水了。他把暖壶伸向阮平,磕头免了,打水去吧。阮平正要接,潘美红抢先接了,我去!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,黄阔冲阮平说,你好福气。后来阮平知道休息室的水多半是潘美红打,好像她对打水也上瘾,又似乎怕别人抢了她劳模的桂冠。次日,阮平比往常起得更早,没想潘美红已经换了工作服在等他。潘美红问阮平吃了饭没,阮平说吃过了。他学乖了,哪怕泡冷饭也要塞一点儿。潘美红说那就来吧。阮平跟在潘美红身后到了猪圈。只见她四下一瞅,径直走向最大的一头。那头猪发现了她的企图,欲朝另一个方向逃走,但已经晚了。她动作神速,抓住猪的一条腿,猛地一掀,猪便倒下去。阮平跑过去欲帮忙,她说不用。半夹半抱地将猪拎起。阮平整个看傻了。潘美红快到门口,他才醒过神儿。可他迈不开步,整个人轻得像一段影子,像从房梁上垂下的绳子,飘荡,摇摆,却不能移动。待他终于飘进屠宰室,那头猪已经没有哼叫的可能。潘美红拎第二头猪时,阮平没有跟着去。她不用帮忙,他何必跟着?他想她过于逞能,所以不用他抬。潘美红将第二头猪夹抱到大板上,同样没叫他帮着摁,连刀都不用他递。她套了劳动布裤,裤的两侧是大大小小的兜子,刀就插在其中一个兜里。她双目没有凶光,只是捅入时眉心略拧了一下,马上松开。她果然厉害,一刀毙命。她抬起头,冲呆愣的他说,要快,就像打针,快了反而不疼。她竟然替猪考虑,这实在有些滑稽,可她的样子是认真的,就像讲台上的陶班。见阮平没有反应,她问,记住了?阮平点点头。待别的屠宰工上班,潘美红已经完成当日宰杀任务。阮平看看表,十头猪,五十分钟,一个人。那就来吧,她吆喝他,似乎只是为了让他观看表演,看她如何快捷,如何利索。煺毛,潘美红终于让阮平帮忙抬了。如果不是带了阮平这么个徒弟,她或许仍独自夹抱。死猪比活猪沉,但对她不算什么,她有的是力气,就算难支,她也会坚持,这样的她才可以出众。潘美红给阮平演示煺毛的过程,先煺哪个部位,后煺哪个部位,犄角旮旯怎么处理。她开始还看阮平,确认他是否用心,后来就不再看他,心无旁骛。那样子不像是在弥漫的腥气里煺猪,而是在雕刻一件绝世无双的艺术品。她的眼是亮的,脸是亮的,嘴巴也红润了许多,泛着从未有过的光泽。阮平再次惊呆。她怎么如此享受?若不是亲眼所见,打死他也不会相信。噢?看清了?她终于回到现实世界。阮平说看清了。潘美红说看是一回事,煺是一回事,没那么容易,但天下无难事,只要肯登攀。阮平差点笑起来,想她没念几年书,竟活学活用,用到煺猪上了。潘美红感觉到了,说,没什么好笑的,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,全掌握了,跟科学家差不多了。阮平再也憋不住,笑出声。潘美红没有因阮平的无视而羞恼,但她显然不高兴,神情严肃地问,你觉得我高抬了自己?阮平好半天才控制住,因笑得放肆,他双眼发晕,看潘美红是重影。阮平摆手,说自己没那个意思。潘美红说,你让科学家煺一个试试,不见得就好,各有分工,劳动是光荣的,别管别人怎么看,咱别轻看自己。阮平连声说是。他不屑与她争辩,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,孟子几千年前就说透了,她怎么能懂?杀猪的就是杀猪的,挣钱糊口的营生,扯别的什么用也没有。将第二头猪抬到大锅的架子上,潘美红让阮平独立操作。确实没那么容易,阮平动作僵硬、笨拙,毛倒是能煺起,但不像潘美红煺得那么干净。既是巧活,又是力气活,煺了不到一半,出了无数的汗,身子被紧裹着,极不舒服。他也没那么利索,工作服、鞋上淋了水,沾了无数猪毛,脸上头上也是,猪越来越白,他越来越脏。潘美红指点了几次,便又去雕她的艺术品了。一个上午,阮平仅煺了一头,猪皮刮出几道伤。潘美红说伤不影响什么,但不好看。她没训他,也没用他的不屑嘲讽他,仍旧用她的“理论”宽慰、说服他,一口吃不成胖子,只要用心,肯定能干好。数日后,阮平便利索了许多,虽然速度没那么快,但与潘美红煺出的没有太大差别了。熟能生巧,有什么学问?不但没有学问,而且还让人麻木,甚至变得呆滞。这是阮平的感觉。与收猪不同,虽然寒冷,还可以看看风景。这里呢?浊腥逼人,每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,机械单调,脑子不用转动,只要手不停下来,什么都不影响。久而久之,脑袋还不锈住?阮平虽然还没到厌恶的份上,但毫无乐趣,更不可能像潘美红那样痴迷。阮平原本想煺猪熟练后,找机会让潘美红教他宰杀。现在那念头淡下去。能证明什么呢?只能证明他对得起那份工资,在财务处签字理直气壮一些。不歇着就是了,那就是最好的证明。潘美红没训斥过阮平,有她这么个师傅,确实是他的福分。至于她的理论,可听可不听。她并不是每天都灌,偶尔一句半句的,对他没什么影响。他仍然不屑与她争辩。她对他不错,每次歇息,都是她拎了壶给他倒水,而不是他倒给她。就连开会,还给他占个位置。至于她的干粮,更是经常吃。虽然早上吃了饭,但煺猪消耗大。有时他还会像别人那样主动问她要,若她正忙着,就掏了钥匙塞给他。她的储衣柜对他没有任何秘密,仅此而已。年根,公司给每个职工发了一袋米、一袋面,另外一个福利是可以内部价购买骨头、猪头、下水什么的。有的职工自己买,也借这个机会给亲友买。黄桂仙爱吃猪蹄,阮九江每年都要买一颗猪头四个猪蹄。除夕夜,那是家里的必备菜肴。阮平随尹先去澡堂洗了个澡,回来时,仓库只剩下猪肚大肠之类的。猪头猪蹄是抢手货,他没逮着。阮平有些失落,要了一副猪肚一副大肠。虽然明日才正式放假,好多人都提早走了。阮平也想直接回家,忽又记起给阮立买的扑克牌还在柜子里,便拎着编织袋往车间去。休息室空荡荡的,只有潘美红在凳子上发呆。阮平稍一愣,问她怎么没走。潘美红有些惊喜,表情生动了许多,等你呢,我瞅了两趟,还以为你直接回家了呢。阮平问她有什么事。他没叫过她师傅,她也不在乎。潘美红瞅瞅他手里的袋子,说,没买上猪头吧?阮平说去晚了。潘美红说,那得提前说,说了就不怕晚了。然后从凳底拽出个黄袋子,剩最后一颗,我给你抢了。阮平怔了怔,你怎么知道我要买猪头?潘美红笑笑,猜的呗。阮平张开袋子瞅瞅,问:你不要吗?潘美红摇摇头,回家我可不想再盯着猪头了。阮平问她多少钱,潘美红说内部价,没几个钱,你快拿走吧。阮平坚决要给,潘美红说,我带你一场,不能白带,原本要请你吃顿饭的,大过年的,饭就免了。这是什么逻辑,她带他,反请他吃饭?好像他让她带,是对她的恩赐。她的目光是坦诚的,不然他要怀疑她在讥讽他了。潘美红说,你别多心,我带人,都这样。阮平挺别扭,毕竟这不是馒头片。潘美红拎起塞他手里,爽直地说,拿着!不就是个猪头吗?再说我就烦了。我得走了,还要看干爹呢。潘美红走了好一会儿,阮平才离开。像拎着多重的东西,他走得极慢。他仍有些不适,出了大门才轻松了些。不管怎样,有了猪头,黄桂仙会高兴的。转过街角,阮平恍惚瞥见潘美红的背影,正要细瞅,她却不见了。她定是给干爹买什么东西去了。阮平猛然想起陶班,早打算去看看陶班的,却一拖再拖。陶班还是很关心他的,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他补习。最后一次,他将阮平请到饭馆,还请了另一个老师当说客。陶班因高考那天没能封锁住阮九江的消息深感内疚,他不停地劝说也与此有关。那不怪陶班,他都把阮平请到家里当座上宾,做得够多了。阮平知道自己几斤几两,没有那个意外他也考不上。那晚离开饭馆,陶班满脸的痛惜。陶班以前不怎么待见他,谁让他成绩那么差呢,可后来,陶班付出的不是几个唾沫星子,是真的为阮平着想。如果再拖,那就到明年了。必须年前完成这个事。阮平站住,看看左手,再看看右手,终于做出决定。他返回传达室,将猪肚大肠暂放在那里,拎着猪头往陶班家去。礼物没多珍贵,但这是阮平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。他的工资如数上交黄桂仙,每月只有五块零花钱,买不起别的。从路上拐下去,就看到陶班的院子。仿佛为了迎接阮平,风竟然停了。炊烟袅袅,在黄昏的天空中,犹如诗行。已经放了假,陶碧肯定也在家。像是有不轨的念头且被人窥破,他的脸隐隐地热了。我是来看陶班的,他对自己说,和陶碧什么关系都没有。这时,他已经走到门口,定了定神儿,举起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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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年初夏,黄桂仙带着阮立嫁到了距宽城三百多公里的包头。家里突然空阔了,从里屋走到外屋,再从外屋走到里屋,比平时要多走出好几步似的。阮平不在乎黄桂仙嫁到哪里,至少不是特别在乎,那对他没什么影响,但当他独自生火煮饭,听着空阔房间的回音,才意识到黄桂仙在与不在是不一样的。哪怕黄桂仙与阮立睡觉,他独自热饭,与现在的独处也不一样。还好有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,胡乱看一气,也就半夜了。后来,他又从县图书馆借了几本推理小说。阅读不受限制,有时会读一整夜。没用多久就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。除了潘美红,阮平与尹先交往最多。从性格上说,阮平偏内向,尹先则活泼得多。或许是两人年龄相仿,共同话题多些,两个不怎么搭的人成了朋友。特别是阮平借给尹先一次钱后,两人的关系更密切了。尹先常到阮平家里玩,有时一起弄饭。起先只有他自己,后来他带外边的朋友过来。比如请客,他从公司买些下水什么的,来阮平这儿做既省钱又方便。渐渐地,公司里的人也过来,多半与吃有关。各人凑一份钱,买几斤肉买一副排骨,俗称打拼伙。有时几个人打牌,赢了的出钱,买熟食或买了生的来阮平这儿现做。阮平家成了临时饭馆。阮平不只是火头军,他是其中一分子,虽然在他这儿,但该掏的钱一分不少。他只存过两次钱,后来就成了月光族。他学会了抽烟,学会了喝酒,只是说话不像别人那么高声,也不像别人满口荤话。有时,他们说得过于赤裸,他的脸还是会发烫,好像他们说的是他。他酒量不大,喝半杯就脸红。他遗传了黄桂仙的跑步特长,酒量却没随她。有酒做掩饰,没有谁发现阮平的羞涩,他们以为他和他们没什么区别,不过是没成家而已。但没成家不等于没碰过女人,没碰过不等于不感兴趣,所以他们口无遮拦,从无禁忌。不是这拨就是那拨,阮平那儿一个月有半个月是喧闹的,某个夜晚,他们离去快十点了,阮平脑袋昏沉,却没有睡意。他拧开电视,看宽城电视台播放的《鹿鼎记》,直到屏幕上闪出雪花。越发清醒了。图书馆的推理小说不多,他把还回的书又借了来。怕他们弄脏,或顺手撕了擦什么东西,借回的书都藏在柜底。他揭开柜,拿出书,躺进被窝翻开。已经没了第一次阅读的吸引力,他打算困了就丢开。但直到闹铃嘶叫,他的眼也没合上。洗脸时,他照照镜子,脸不红了,眼球却趴了数条血丝。吃了几口冷饭,匆匆往食品公司跑去。又喝酒了?潘美红问,阮平清楚嘴里有酒气,潘美红闻到了。好几天前喝的,阮平敷衍。是的,他学会胡扯了,只是扯得实在不沾边。潘美红讽刺他,哄谁呢?阮平没理她,走开。她不是组长,不是主任,更不是经理,管不着他。就算她是他师傅,可这是他的私人生活,她无权干涉。阮平没有用心扯谎,就是不在意她的诘问,没把她当回事。下班时,潘美红喊住阮平,要和他谈谈。阮平知道她要谈什么,说今天没空,改日吧。潘美红堵住门口,平视着他。她不说话,无声地撞击着他。阮平心里发毛,没敢硬闯。若潘美红将他夹抱起来,那可就糗大了。阮平皱眉,问她到底有什么事。潘美红目光散开,像泡沫飞扬,你不能破罐子破摔!她的口气比黄桂仙还要过分,阮平很是不快,说我不是破罐子,也没有破摔。潘美红声音突然提高,大清早就满嘴酒气,不是破罐是什么?你整天和那帮人鬼混,别以为我不知道。阮平嘁了一声,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和厌烦,鬼混又怎么了?我乐意!潘美红显然被惊着了,你怎么……你怎么……她清楚他在学坏,却没料到他已经学得这样坏,完全超过了她的想象。阮平也没料到自己一句狠话居然有这样的效果,他放纵一笑,我就这样了,我一没触犯国家法律,二没违反公司纪律,有什么不可?潘美红的脸由红而紫,由紫而青,嘴唇磕碰数下,终于磕出一句话,别这样,求你了!阮平愣了愣,他以为潘美红有什么法宝和暗器,说那些话时心是悬着的,防备着她暴怒,撕扯起来,三个他也不是对手,谁料她如此不堪一击。她看起来像石头,其实不过是沙子。她这个样子哪像拎三百斤的猪不带一点儿喘的人?整个就是肥皂泡,吹吹就破的嘛。阮平心软了,她可没少照顾他呢。阮平犹豫着要不要致歉,潘美红又训起来,你别不在乎,一天一个针眼,一年就是个大窟窿,等你彻底学坏,那就晚了。这句话,还有她的口吻再次令阮平生出厌恶,他直视住她,坏有什么不好?我就等着这一天呢。他想激怒她,他的目的达到了,甚至超出了预期。她粗壮的身子打着摆子,如同飓风来临,若不是她死死抓着门框,几乎被拔根而起。她的脸被阴云和沙石遮掩,那是暴雨来临的前兆。她的胸如波浪起伏,阮平似乎听到了哗哗的水声。阮平没被她吓住,她的摇晃摇摆摇曳反激起他的欲望。他们赤裸的讲述,那些诱人的画面适时跳出来,为这欲望煽风点火。他下体雄起,突然、迅疾,差点将他拽个跟头。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他控制不住了,艰难地呻吟了一下,朝她扑去。你混蛋!潘美红暴喝。犹如霹雳,阮平顿时清醒,勒住脚,却没拽住身子,几乎撞到潘美红。潘美红推阮平一把,阮平仰了仰,及时刹住。你就是个混蛋!潘美红追杀过来,生怕阮平听不明白,进一步说,往坏学你就是混蛋!我还以为你念过高中,是明白人,没想你安了颗人头,却是猪脑子。坏有哪样好?能让你上天还是能让你入地?暴雨倾盆,阮平冷静了许多。他没必要激怒她,她总归是好意。现在倒好,他脱不开身了。就是她让他走,他也不能把狂怒的她丢在这儿。她可是公司的宝儿呢。我就是说说,谁愿意往坏学呀,再说也就是喝喝酒,抽抽烟,如果这就是坏,遍地都是坏人了。阮平没有赔笑,但已是明显的讨好。当真?潘美红怔怔地盯着阮平,似乎被阮平搞糊涂了。阮平说,这世上没一个人愿意学坏,我不过开个玩笑,你怎么还当真了?潘美红僵了一下,说我着实让你吓坏了,也让你气坏了。不过,你现在这样,就是往坏里变呢。阮平软中带硬,你不能不让我抽烟喝酒呀。潘美红说,我不是不让你抽烟喝酒,但你得有节制呀。阮平问,什么是节制?多少算节制?潘美红说,我不知道什么是节制,但大清早酒气还那么重肯定不行的,就算你不爱惜身体,对工作是有影响的呀。就说今天,你犯了好几次迷糊,别以为我没看见。原来是这样,阮平想,她对他的关切和要求是从工作考虑的。确实,他困得不行,有那么一会儿,眼皮几乎要粘到一起,一个上午用冷水洗了两次脸。我保证不再犯困了,阮平说,怎样?就这事吧?潘美红闪开,又叮嘱,记得早睡。阮平擦身而过,恶恶地想,难怪嫁不出去,就这母老虎样儿,谁敢娶?那个夜晚,没人上门,阮平早早睡了。并不是潘美红的话起了作用,实在是撑不住了。他第一次梦到潘美红,而且是赤裸的潘美红,白白胖胖。她向他招手,可他走过去,正要抱她,却挨了一掌。然后就醒了,那个地方勃挺如棍。阮平又惊又羞。不由想起白日那一幕,是潘美红的暴喝制止了他。他不敢往下想,若他扑上去,那会有怎样的后果。他不知道,但至少不是挨一掌这么简单。没准会像捅猪一样捅了他。暗夜中,陶碧的面容浮出来,这才是他心仪的女孩。去年他给陶班送猪头,陶碧在里屋写作业,出来和他招呼一声,便又合住门。陶碧的微笑令阮平久久回味。但遗憾的是,陶碧从未在他梦里出现。阮平凝视着陶碧,等她变得更清晰,好让他看得更清楚。她越靠越近,他几乎闻到她唇齿间薄荷般的清香,他正要把嘴巴凑上去,她突然变成了潘美红。阮平又是一惊,他合住眼,立即睁开。仍然是潘美红。她似乎刚刚洗了头发,甩甩头,几个水珠溅到他脸上。阮平不想与她对望,尴尬的是,身子又隐隐地烫了。他耐受不住,掀掉被子,奋力挥舞胳膊,驱赶俯冲而下的潘美红。她迅猛的姿态像极了鹰隼,他担心自己被她叼到空中。终于,潘美红被赶跑了。陶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阮平气喘吁吁,大汗淋漓,像刚刚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。待身体冷却下来,他试图再与陶碧对视,闹钟如警笛般狂鸣起来。再见潘美红,阮平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些东西,他说不清那是什么。以往他目如轻风,一掠而过,不留任何痕迹,现在风里挟了烟雨,虽也是一带而过,却挂在她身上,好一会儿才蒸发、升腾。但没有彻底化为乌有,终是留下了痕迹。阮平心思杂乱,干活倒是没受太大影响。无论喝酒还是看书,他避免通宵达旦,满嘴酒气。倒不是他多乖,而是怕潘美红纠缠,给他上课。对阮平的“变化”,潘美红自然是高兴的,说他脸色可比以前好看多了,还夸他活干得利索。阮平觉得好笑,她太把自己的评价当回事了。数日后,又有一些人去阮平家打拼伙。两个人因为世间有没有鬼争执起来,一个说有另一个说没有,并让说有的证明给他看,如果现在鬼跳出来,和他干两杯他就相信,否则就是扯淡。说有的认为另一人胡搅蛮缠,他又不是阎王爷,哪能随便指挥小鬼?越争越激烈,结果动了手。都喝了酒,一个咬破另一个的耳朵,另一个则成了熊猫眼。拉架的基本都带了伤,阮平的脸挨了一拳,还好打偏了,若砸中鼻子,没准鼻梁就断了。盘碗大半粉身碎骨,玻璃也碎了三四块。次日,打架那两人上门致歉,阮平嘴里说不要紧,心里却塞了猪毛似的堵。盘碗倒是好买,玻璃过了五天才安好。天已转凉,特别是夜晚,风把窗帘吹得哗啦响,阮平睡觉都蒙着头。想起潘美红的劝告,阮平开始感念她的好。或者说,她的某些好。他那么恶恶地对她,实在不应该。阮平没有向潘美红致歉,也没打算就此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,但内心里生出那么一点点内疚。所以,当潘美红问他能不能帮她干点活时,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轮休日,阮平向来关掉闹钟,睡到上午或者中午。那天阮平依旧上了表,虽然潘美红说几点去都行。睡过头,她也未必责怪他,但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帮她,怎么也得上点心吧。照例是跑着去的,与上班的时间相差无几。黎明时分,街上难见人影。已经是秋天,空气薄寒,没有阻隔,阮平跑得更快了些,也就十多分钟便到了城东。按照潘美红的描述,阮平由东向南。东南方向有五六处房子,相距有几十米远。准确地说,这里属于宽城的郊区。房子往南是大片的菜地。潘美红的院子里有三棵杨树,七个喜鹊窝,标记明显,很容易找到。三间房,一处院,房倒没什么特别,三间四角硬顶,那院足有五个篮球场大。潘美红的父母曾是南村的菜农,先是父亲去世,后是母亲去世,年纪都不大。现在,潘美红一个人住在这里。阮平对潘美红的事多少了解些,对她独自生活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,但没想到她住得这么偏僻,而且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大院,夜晚来临,她不孤寂不害怕吗?阮平正胡思乱想,门吱呀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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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大个院子,潘美红竟是一点儿也没浪费,除了两米宽的路,其余皆种了菜。一畦芹菜,大部分拔掉了,剩余的十几棵被霜杀过,菜秆歪倒,叶子发黑。另一畦是大豆,刚割了不久,还没来得及把豆荚摘下,沿院墙种了一圈向日葵,均耷拉着褐色的脑袋。大片的地则种了土豆和胡萝卜。难怪叫他帮忙,她独自挖,得两三天吧。阮平问潘美红怎么种这么多,她说不能让地闲着呀,要合理地利用。阮平说问题是你吃不了。潘美红笑了,吃不了可以送人呀。阮平不解,那你图什么?自己吃苦受累,却为别人考虑。潘美红说,你想着别人,别人才有可能帮你,你不为别人考虑,别人凭什么帮你呀?原来是这样的逻辑,那么,她对他的体贴就是为了让他帮忙挖萝卜吗?还有,潘美红顿了一下,直到把阮平的目光完全吸过来,才说,我乐意这样做。是的,乐意,倒是扎实的理由,就如她不用帮手独自杀猪那样,她乐意!临近中午,她弄饭,让阮平去炕上展展腰。阮平说回去吃,潘美红沉下脸,你给我干活,就得在我这儿吃,地主还得管长工饭呢。她半真半假,半哄半吓,阮平也就客气一下,大中午的,他才不想生火呢。走进里屋,阮平便呆住了。整个后墙贴满了奖状,红的黄的粉的,有大有小,最早是十年前的,最晚去年的,排列不那么整齐,但仍透出难以名状的气势,犹如万马奔腾。阮平的目光被狂乱的马蹄踏碎,好半天才拾掇在一起。与堂屋门正对的西墙则挂着上了框的照片,都是她和别人的合影,有两人照有三人照,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,有五六个长相框,大约是她参加什么会议,密密麻麻的人头,不知她站在哪个位置。潘美红端了烙饼进来,阮平仍在凝望。没什么好看的,快吃饭吧,潘美红说。阮平抽回酸涩的目光,说你可真了不起。潘美红谦逊地,那都是老皇历了,人还是要朝前看。阮平说,你抱负不小啊。他绝无嘲弄的意思,这一点可以向老天保证,但也没有多么地羡慕,只是顺口说说。没料潘美红的脸瞬间光亮如镜,抱负谈不上,但人活着得有追求,是不是?阮平僵硬地点点头。潘美红说,你别把时间浪费在打牌喝酒上,才参加工作一年,路长着呢。阮平说,也是偶尔,不经常的。潘美红说,就怕你上瘾,上瘾就难了。阮平不语。潘美红哎呀一声,瞧我,忘了你饿着肚子呢,快吃吧。潘美红的厨艺不怎么样,菜炒咸了,饼虽是发面,却是硬的,火又大,每张都是包公脸。阮平吃了一张便放下筷子,倒不是多难吃,实在是太瓷实了,一张就饱。潘美红问阮平干了半天,怎么像喂雀似的,阮平说自己饭量不大。潘美红让阮平再吃半张,她掰开,硬是塞给他。阮平就接了,一口一口,当干馍嚼呗。潘美红饭量惊人,六张饼,她吃了四张半。吃得也香,仿佛那是绝世的美味。进屋她就脱掉了牛仔外套,一通忙活,她穿着衬衫,还是冒汗了。脸褐里透红,耳侧、脖颈处湿漉漉的,领口的扣子不知是她自己解开的还是绷开的,颈下白白的忽隐忽现。阮平本来只盯着她的嘴巴,好奇她何以吃得这般香甜。他的目光不小心滑下去,稍一停顿,立即抬起。片刻之后,他没管控住,又滑下去,滑落得更深,而且,很快粘住了,他拔拽得极其艰难。潘美红抬起头,问是不是她的吃相很难看。阮平终于拔离,脸像着了火。没……没呀,他结巴着说。潘美红一笑,我知道的,不过,不许笑话我啊。阮平说真的没有。潘美红说笑话也没关系,我又不是西施。阮平下炕,感觉双腿僵硬,某个部位又被顶高了,难以站立。他尴尬地扶住墙,潘美红问他怎么了,他说头晕。潘美红责备道,让你多吃你不听,晕得厉害吗?潘美红往前靠了靠,想扶他的。阮平大叫,别过来,没事的!潘美红吓了一跳,眼睛瞪得那叫大。趁她发愣,阮平踉跄着跑出去。冷风吹过,燥热散去,他自然了许多。潘美红出来,阮平已经挖十多锨了。傍晚,阮平没在潘美红那儿吃,虽然她竭力挽留。他怕出丑。若被潘美红瞧出来,那就惨了。潘美红没强留,但执意要阮平带半袋土豆半袋萝卜回去。阮平说改日他骑自行车过来驮,潘美红提出她给他送,省得他再跑。阮平一再说不用,但潘美红硬是夹到车后座上,逼着将他送到家。次日,阮平各匀了一些,送给了陶班。陶碧考入了省城的大学,阮平见不到她,但可以从陶班嘴里获知陶碧的有关消息。阮平知自己和陶碧是不可能的,一个天上一个人间,但他没有掐断念想。因为这念想可以打发漫漫长夜,可以抵御来自潘美红的诱惑,至少,某些时候是可以的。转眼又到了年根,黄桂仙先是让阮立写了信来,让阮平到包头过年,之后又打电话到食品公司,邀阮平过去。阮平答应了,隔一夜又改了主意。去包头凑什么热闹呢?一个人挺好的。阮平有了经验,早早订了一副猪排。本来可以早些送的,但硬是拖延到除夕夜。他有自己的小算盘。其他日子陶碧未必在家,除夕她一定在的。果然算准了。陶碧不但在,还和陶班夫妇一同留他吃饭。阮平想回去也是一个人,就留下了。比起高考那天,阮平自然了许多。但刚刚在餐桌边落座,陶碧就嗅了嗅鼻子,问什么味儿啊。她本是无意,但阮平有心,突然一哆嗦。他特意洗了澡,可常年在屠宰车间,某些气息或许是洗不掉的。陶班注意到阮平的神色,但假装没看见,冲陶碧说,这是水库里的鱼,味儿重。陶碧似乎也意识到了,朝阮平笑了笑。陶班化解了场面的尴尬,却没能除掉阮平心里的难堪,就此离去肯定是不合适的,阮平硬着头皮,面带微笑,一顿饭吃完,他万分疲惫。没敢久坐,放下筷子便告辞了。阮平一路走,一路闻,只有风的味道。院门口竖了个黑影,近了发现是潘美红。潘美红埋怨,你怎么才回来?我等快两小时了。阮平甚感意外,问她有什么事。潘美红说,大过年的,还能有什么事,吃饺子啊。阮平噢了一声,说吃过了。潘美红吃惊道,吃过了?在哪儿?阮平心情不好,恹恹地反问,怎么了?潘美红说,你答应去我家吃饺子,我包了两个人的,左等不来右等不来,这才过来找你。轮到阮平吃惊了,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吃饺子了?潘美红笃定道,三天前就答应了,你怎么忘了?阮平想起来,她确实邀请过他,他忘了怎么回答的,因为根本没放在心上。阮平说不好意思,我的确忘了。潘美红朗笑,我就知道你忘了,你架子大,非得我上门请。阮平推辞说吃过了。潘美红说吃了也能加一碗吧,再说,夜长着呢。阮平说要看电视,潘美红说我那儿也有,走吧。她抓了他的胳膊,他闻到她脸上的脂粉味儿。似乎第一次闻到。阮平拗不过,只得随她。出了巷口,她让阮平坐到后座上,阮平说他跑着去。潘美红说你刚吃过饭,哪能跑?坐上去!不然我生气了。阮平就坐了。自行车咯咯吱吱,在寒夜里格外响。潘美红似乎猜到阮平担心什么,说,放心吧,我这自行车多焊了一根梁,再驮一个你也压不坏。那个除夕夜并没有什么特别,阮平象征性地吃了几个饺子。他印象深刻的是自行车的咯吱声,潘美红看春晚的笑声。有两次,她快笑瘫了。她的脸在颤,乳房在颤,整个人都在颤。她的丰胸因摇曳而生动,难免让人想入非非。阮平没敢久留,担心自己出洋相。潘美红大概也没注意阮平几时离去的,她实在是太忘我了。夏天来临,阮平那儿又热闹起来,但没有以往那么频繁了,尹先谈了恋爱。他们闹得过于厉害,阮平也烦,可他们长时间不上门,又怪冷清的。隔十天八天聚一场,正对阮平心思,他借机放纵一把。偶尔醉一场,但午夜无论他们是否离去,他都不再喝了。喝了酒的次日,他反复漱口。他不在乎潘美红,但在意她的训斥。她横在门口的架势,那可真够他受的。某个夜晚,尹先留下了。尹先没有睡意,仍沉浸在兴奋中。那些过来人嘴巴放肆,尹先插不进去,现在终于有了机会,两个人,显得更私密些。尹先问阮平接过吻没,阮平说我没谈过对象,和谁接吻?尹先劝阮平赶紧谈,因为接吻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。他形容就像触电,全身都是麻的。阮平没资格谈这个,尹先怎么说他就怎么听。两人不在一个频道,尹先难以尽兴,他问阮平梦见过女人没。阮平犹豫,尹先说你肯定梦见过,不然你就有问题了。尹先问阮平梦到了谁,都干了什么。阮平想起潘美红,脸隐隐地烫了。他说梦里的事哪记得。尹先说那样的梦你不可能忘了。尹先说他好几次梦到他的数学老师,梦一次遗一次精。他推了一把,你知道我和她干了什么吧?尹先坦诚、赤裸,连细节都交代了。轮到阮平,他的心咚咚大跳。他不敢说真话,怕尹先笑话。尹先催促了两次,阮平只好硬着头皮说,陶碧。尹先问陶碧是哪个,阮平说了,尹先叫,我靠,你小子心不小,居然……老实交代,上了没有?阮平说梦见她就醒了。尹先说阮平不老实,非让阮平招认硬了没有。阮平红着脸认了,尹先料事如神的语气,我就说嘛,没状况还梦个什么意思。阮平怕尹先继续追问,说多难免露出破绽。这个谎让他紧张又憋屈。还好,尹先转了话题,说结了婚的现在肯定都实战呢,咱两个光棍棒子只能画饼充饥,在梦里过瘾。阮平说,你有盼头了。尹先惆怅地,结婚怎么也得一两年后了,等不及呀,要是能提前演习一场就好了。阮平说,那得把她哄晕了。尹先说,你小子,贼点子倒不少。阮平说,我是现学现卖,你是师傅。尹先邪笑几声,神秘兮兮地说他一直在进攻,不过是佯攻,水到渠成,就可以发起冲锋,不过到时候需要阮平帮忙。阮平不明白,你口才那么好,我能帮什么忙?尹先说,不是借你的嘴巴,是借你的炕。阮平没料尹先要把女的带到自己家,愣愣地问,你俩……我住哪里?尹先说,你先去别处躲一躲呀,过几个小时再回来,怎么样兄弟,我亏不了你。阮平说,你俩可别打架。尹先大笑,瞎操心,好还来不及呢,打什么架?阮平说,随你。尹先在阮平手背上拍了拍。阮平以为尹先也只是过嘴巴瘾,攻陷女友没那么容易。但七八天后,尹先竟然真的带着女友上门了。那时阮平刚刚吃过晚饭,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。尹先大大方方地介绍他的女友王小娜,说她在百货公司上班,阮平想买什么紧缺东西,可以找她。王小娜羞涩地笑笑,说大忙帮不上,小忙可以。阮平琢磨他聊聊再走,还是马上离开,尹先冲他挤眼,问阮平是不是值夜班。阮平立即点头,没错,我正要走呢。他慌慌张张地离开,一只脚没完全伸进鞋里,走到院门口,鞋掉了,他弯腰捡拾,赤着脚走出巷口才重新穿上。比逃兵还狼狈。阮平在大街游荡,漫无目的。他不知躲几小时,不知尹先和王小娜的演习需要多长时间。尹先叫他值夜班,难道躲一夜吗?公司有下夜的,根本用不着阮平,他只能在大街晃。那时宽城没有夜生活,过九点街上就基本没人了,阮平从南走到北,从西走到东。潘美红突然就闪进脑子,没有任何征兆。或许是他到了城东,而潘美红又在东南角住着。他是想去潘美红那儿待几个小时,潘美红热情,没准会给他做一顿夜宵。她的饼瓷实,饺子倒包得不错,皮薄馅大。到了院门口,阮平又迟疑了,若潘美红问起来,该怎么说呢?想她了,这玩笑开不得的。随便转转,又太假了。若说真话,那等于出卖尹先,没准她还要借机给他上课。对尹先的演习,她定是嗤之以鼻,甚至唾骂。阮平想了想,还是算了,以免引火烧身。走开几步,忽然被好奇攫住,他想看看潘美红在干什么。没有春晚,她还那么夸张地大笑吗?院墙不高,一迈就进去了。没有风,四周全是虫鸣。心在狂跳,而双脚无声无息。潘美红的窗帘与阮平的一样松松垮垮,灯光挤出来,将窗棂和屋檐涂抹得影影绰绰。阮平贴近听了听,只有电视的声响。他试图从侧面的缝隙瞅,可太窄了,什么也看不见。略一停顿,他抓住窗栏,站到窗台上。触见潘美红,阮平的头轰地炸了,金花迸溅,差点掉下去。好一会儿金花才消失。阮平猜想得没错,潘美红在看电视。但是,老天!或许是天太热了,她只穿了件花裤衩,上身仅套了件松大的吊带背心,乳房几乎是裸露的。她半仰着,旁边还放了把扇子。阮平口干舌燥,抓窗栏的手如寒风中的枯草,瑟瑟地抖着。他控制不住了,身体的某个物件抵住了玻璃。一只蚊子落在潘美红胳膊上,她猛拍一下,阮平没站稳,直直地掉下去。潘美红喝问,谁?阮平跳起来,如猴子一样蹿出院墙,消失在夜幕中。阮平后半夜才回到家,尹先和王小娜离去了,门虚掩着。阮平恼恨自己的下流,可那一夜,每一个梦,潘美红都是主角。潘美红定是被他吓着了。可第二日,潘美红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,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。阮平忐忑的心安定下来,却是更加不解,她为什么不当回事?她没意识到有人偷窥还是对偷窥不在意?如果能问,阮平真想听她有什么高论。但不管怎样,阮平发誓,这勾当到此为止。数日后,尹先又借阮平的场地演习。尹先说这比抽烟喝酒上瘾,就是大烟也未必比得过。兄弟呀,你帮人帮到底。尹先可怜兮兮的。阮平没再游荡,躲进小饭馆,要了两瓶啤酒。没一会儿便脸红脑涨。如果可以喝到天亮,醉了也不要紧。但过了九点,老板就关了窗户,插上窗板,并抹桌子扫地。阮平将半瓶啤酒吹了喇叭,结账离开。阮平想跑一程,但刚吃过饭,不敢快跑,而慢了也可以消耗时间。尹先的演习怎么也得半夜了,他没地方去。边跑边想象着演习的场面,想象着尹先所说的滋味。不知是喝了酒,还是狂乱的想象,抑或是慢跑的缘故,阮平燥热难耐。鬼使神差,又跑到了城东,再次来到潘美红家。他骂着自己无耻,可就是管不住。阮平战栗地站到窗台上,还没等看清屋内的图画,背后一声喝喊。阮平魂飞魄散,掉下来那一刻,被潘美红抱住,准确地说,是夹住。就那么歪倾着,被潘美红拖进屋。我以为是贼,怎么是你?潘美红诧异地瞪着阮平,你偷偷摸摸的,害得我守了好几个晚上。阮平强作镇静,说想看看潘美红在干什么。潘美红说,一个人还能干什么,看电视呗。她没恼没怒,没再审讯,似乎相信了他的话。问他在哪儿喝的酒,是不是喝醉了。你的眼睛都是红的,潘美红说,你的样子好吓人哎。潘美红穿着衬衫,可阮平的目光太烫了,顷刻间将衬衫焚毁,她彻底裸露。阮平呼吸突然变得急促,他听见来自身体的声响,是骨骼与骨骼的撞击,是血液与血液的融汇。他试图遏制,但没有奏效,反因遏制而爆发,如野马脱缰,跃身而起。潘美红如一堵残破的墙,轰然倒塌。潘美红似乎挣扎来着,但她的胳膊软绵绵的,就像被他施了魔法,阮平没费什么周折便扯拽开她的衣服。……
(未完)
▲2019-5《十月》目录
中篇小说
一水三浪/005 胡学文
请为我喝彩/040 孟小书
方国民师傅/060 李 铁
短篇小说
江州往事/081 陈世旭
众神谱(十篇)/097 大 解
西皮流水/154 宋阿曼
环形山/166 严 彬
散 文
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/113 毛晨雨
薄暮与少年/118 徐海蛟
天 生/172 玉 珍
走过房陵/180 梅 洁
小说新干线
囚 鸟/124 梁 豪
鸭子飞了/139 梁 豪
论“演员”的自我修养(创作谈)/149 梁 豪
开锁的人:读梁豪新作(评介)/151 刘欣玥
思想者说
最后的猎人/187 王 族
译 界
雷沙德·克利尼茨基诗选/203 李以亮 译
科技工作者纪事
12306之恋/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
诗 歌
深情可以续命/223 潘洗尘
乌鸦与采石场/226 高鹏程
让灵感擦拭掉锈斑/229 叶延滨
礼孩的诗/231 礼 孩
杏花浩荡/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·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
艺 术
封 面 粉—浅 之一[局部] 周 力
封 二 赏(油画) 张义波
封面设计 赵平宇
篇名题字 刘 火
▼悦-读
2019-5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︱胡学文:一水三浪
微信·专稿︱王春林:生命的束缚与囚禁——关于胡学文中篇小说《一水三浪》
2019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︱鲁敏:或有故事曾经发生
2019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︱鲁敏:或有故事曾经发生
2019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③)︱鲁敏:或有故事曾经发生
微信·专稿︱刘大先:必有故事发生——读鲁敏《或有故事曾经发生》
微信·专稿︱饶翔:在“猎奇”与“求真”之间
微信·专稿︱鲁敏:所有的叙事都是易容术(创作谈)